植物素皮革正在改变时尚设计

沈佐军

2022 年 3 月初的 2022/2023 秋冬巴黎时装周期间，英国设计师品牌 Stella McCarteny 在法国巴黎蓬皮杜中心顶层举办了最新一季的大秀。所有模特皆手持由葡萄酿酒之后的果皮废料制成的手提包亮相，原料来自一家意大利酿酒厂。“你在疫情封锁期内喝的所有酒，它的副产品都变成了一款手提包。” 设计师 Stella McCartney 对现场媒体调侃道。

和葡萄手提包一同出现在秀场的还有一款蘑菇手袋，它由一种名为 Mylo 的新型材料制成，后者实际上是蘑菇的地下根系。这款手袋是 Stella McCartney 对蘑菇皮的新探索 —— 早在 2018 年，她就利用这种材料为品牌的经典手袋做了升级，并在英国伦敦当地的博物馆展出。

蘑菇皮也是时尚界较多采用的素皮。

Stella McCartney 在素皮革领域最知名的代表作，是她主导设计的阿迪达斯全素 Stan Smith 运动鞋。这款鞋在 2018 年 9 月上市，制作过程中没有用到任何动物制品，从鞋带到鞋底全部由可降解材质构成，穿着体验和使用真皮的经典 Stan Smith 运动鞋几乎没有差别。

2018 年上市的阿迪达斯 “全素” Stan Smith 鞋，由可降解材质制作。

人造皮革（faux leather）在设计领域并不是什么新议题，随着可持续和动物保护的呼声不断高涨，用人造皮革代替动物真皮逐渐成为各大有意倡导环保价值观的品牌在开发新品时着重考虑的因素。不过，以 PU 皮、PVC 皮为代表的人造皮革本质上是一种塑料制品，在生产和使用过程中会对人体造成危害，对环境也并不友好。

在向更具可持续性的时尚产业迈进的道路上，植物纯素皮（Vegan Leather）的开发研究成了近年来设计领域的新趋势。这是一种新式纯素皮革，主要原料来自各类天然植物，比如菠萝叶、苹果、蘑菇、葡萄甚至仙人掌，其中许多取自其他行业的废弃物。相对于塑料的人造皮革，理想的植物皮革生产流程可以控制达到完全无毒，同时能大幅度减少废水、废气的排放。

这一理念吸引了许多品牌、设计师和技术研究者参与到植物素皮的环保实践中。如果说之前关注可持续、环保和使用素皮革的更多是走在前沿的小众品牌和跨国公司，那么现在，最新的趋势是，一些国内的设计师和新兴品牌也开始追逐这一潮流，随之带来产业链上围绕设计延伸的诸多变化。

作为富有名望的中国高定设计师，早在 2020 年，郭培就将菠萝皮（Piatex）应用到了同名品牌当年的秋冬高定系列中。该面料由菠萝叶的植物纤维提取制作而成，专利拥有者是西班牙女博士 Carmen Hijosa。菠萝叶纤维大多来自菲律宾，经洗涤、干燥和脱胶后变得柔软而有弹性，在当地加工成绒毛状材料后，会被运送至欧洲进一步加工，最后成为天然皮革的替代品。

2020 秋冬，郭培在高定系列中使用了菠萝皮。

“菠萝皮具有出色的挺括感，适合做一些夸张的表达。” 郭培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 说。郭培的 2020 秋冬高定系列以剪裁利落的大衣和 A 型裙摆为主，使用了大量向外翻折的棱边。据她回忆，礼服的原料正是从 Carmen Hijosa 和一家欧洲代工厂订购的，“当时差不多进了 100 米货”，从设计到最终展示，这批由菠萝皮革制成的高定礼服耗时约半年。

设计师与植物皮革的研发者、供应商之间，会相互影响和促进。每次参加各类时尚和纺织展会，郭培都能收获许多新材料的样品。厂商和材料研发者往往会主动联系设计师 —— 尤其是知名设计师 —— 借助他们的影响力，将新材料转化为时尚成品，从而被更多品牌和消费者知晓。

对设计师来说，超越日常材料，从意想不到的资源中寻找灵感也是一种精进方式。“高定设计师已经不满足于市场上大批量的现有材料”，每次发布会最让郭培兴奋的点，就是所用的面料是全新的，或者在织造方法上有所突破。

除菠萝皮外，郭培在采样期间同样也接触到了生长于实验室的蘑菇皮，以及用红酒软木塞制成的红酒皮等。比较了不同皮革的触感后，郭培还是认为菠萝皮的 “肌理和韧性” 更胜一筹：蘑菇皮触感柔软，但纤维短，“牢度特别差”，稍微用力就能撕碎；红酒皮则太硬。

在设计中融入植物皮革并不是一件轻松讨巧的事，它的高成本、低产量至今让郭培感到困扰。郭培在工作室保留着两年前采样时留下的蘑菇皮革，这样一块和 13 英寸 MacBook Pro 键盘大小近似的样品标价 49 欧元，其表皮上已经布满一些密密麻麻的虫洞，“这么一小块非常贵，而且无法大批量生产。我当时算了一笔账，如果要用它来做衣服，没个三五万元，连面料钱都下不来。” 郭培说。

出品不稳定也是郭培在使用植物皮革时遭遇过的问题。即便是植物皮革领域发展得最成熟的菠萝皮革，其硬度也会受到染色方式影响，“染成绿色会更柔软，染成红色会更硬”。这意味着设计师在采样时的不确定因素会大幅增加，同时会影响后续的产品标准化流程。

尽管困难重重，郭培对植物皮革的热情并未消退。在她的理念中，高定的使命本就不是为了迎合市场，但能启发很多人。“植物素皮也是如此，我知道许多年轻人在做这件事，他们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找到完美的解决方案，但还会继续做，这些人需要鼓励。”

年轻的中国设计师杜梦也投入到植物皮革的应用实践中。今年 3 月初，她和主打无酒精饮品的瑞典品牌 Oddbird 合作，推出由葡萄皮废料制作的系列包袋 Unwasted，并计划在今年年末开始量产。

Unwasted 包袋系列，由葡萄皮废料制成。

沈佐军

学院派很早就注意到了时尚产业的可持续问题。杜梦毕业于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在她入学前，这所培养了 Marc Jacobs、王大仁等明星设计师的学校就将可持续设计纳入了必修范围。在这门课上，如何利用植物及生物皮革改变快时尚的整体趋势也是学习内容之一。

杜梦设计的 Unwasted 系列有两种型号：一个看起来像压扁的牛奶纸盒的大背包／挎包，还有一个造型类似保温杯的腰包。这个系列的设计灵感来自杜梦在马路上偶然看到的牛奶罐，“你以为是传统皮包，但它其实是葡萄做成的。你以为是被压扁的饮料盒，但它其实是时尚单品。你以为是酒，但其实是无酒精饮品。你看到的并不是你所想的，这一设计概念，我们称为‘隐身’（incognito）。” 她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 解释称。

寻找植物皮革生产商的过程起初并不顺利。杜梦表示，植物皮革的制造需要巨大的前期投入，很多皮革厂商考虑到实际因素都不愿涉足。她和 Oddbird 最终采用的植物皮革来自葡萄星球（Planet of the Grapes），这是一家使用废弃葡萄皮制作材料和天然染料的法国生产商。创始人 Sam Mureau 使用了一种叫作葡萄渣的葡萄酒副产品，由榨取后余下的果皮、果肉、果核和茎组成。制作葡萄皮革时，Mureau 需将 Oddbird 酿制葡萄酒时产生的葡萄渣晒干并研磨成粉末，然后将粉末与其他天然成分混合，形成液体后倒在天然纤维织物上并再次晒干。

晒干是整个葡萄皮革制造过程中最漫长的环节。“剩余的葡萄渣首先会在法国普罗旺斯的阳光下暴晒好几个星期，将晒干后的葡萄渣制成皮革的过程不到一天，接下来是进一步的干燥处理。目前我们的皮革都是纯手工制作。”Sam Mureau 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

纯手工意味着足够环保，但产量仍是有限的。植物纯素皮的进一步发展离不开供应链的完善，这需要有人能生产出受设计师和品牌方认可、同时在生产规模上较为稳定的植物皮革材料。在日益高涨的需求的驱动下，技术公司成了这场植物皮革革命中的关键角色。

技术开发的重要意义，是将植物皮革从小众引入大众市场，Stella McCartney 用来制作蘑菇手袋的新型材料 Mylo 就是典型案例。2020 年，阿迪达斯、Stella McCartney、lululemon 和 Gucci 的母公司开云集团联手投资了发明 Mylo 的技术公司 Bolt Threads。作为投资回报，这 4 个品牌拥有使用 Mylo 的独家权利 ——lululemon 今年年初限量上市的两款瑜伽垫和行李包，使用的也是这种材料。

在国内，一些围绕植物皮革的技术初创公司也在积极尝试。2021 年创立于上海的唯革思目前已能实现一定规模的稳定量产，其植物皮革以苹果皮和啤酒酒糟为原材料，目前主要面向欧美和日本市场销售。

据唯革思创始人康健回忆，由于人造皮革的生产过程对人体的毒害较大 ——“以前工厂做工时大家都要戴着口罩”—— 从 2014 年开始他和团队就在关注植物皮革，但进展并不顺利，同期国际市场上可以参考的案例也不多，直到 2018 年年底研发才算初见成效。

沈佐军

唯革思的主要生产原料来自啤酒厂和果汁厂的废弃物，其中苹果皮主要来自陕西西安，那里 “榨汁厂很多，收集起来也很方便”，而啤酒酒糟主要来自百威啤酒。柠檬、橙子等水果也是唯革思的生产原料，苹果由于会氧化适合制作深色皮革，柠檬则适合制作浅色皮革。

原料收集完成后主要有两道工序，首先是通过萃取，将水果中不能与 PU 混合的成分提取出来，并在余下成分中混入 10% 的木纤维，作为皮革的基布；提取出来的成分经过生物质转化程序后会变成粉末状，将其与水性 PU 材料混合，就成了皮革的面层。

“市面上常见的植物皮工艺只保证基布的植物原料含量，我们在面层上也做了突破。” 康健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 说。

近年来，许多奢侈品品牌甚至整个时装周都承诺不再使用皮草等动物制品，为了在规定时间内兑现这一承诺，寻找植物皮革等新材料是它们的重要任务。即便是长期被诟病对动物残忍的爱马仕，也在压力之下释放出了向植物皮革进军的信号。据康健透露，目前已经有 4 家奢侈品品牌向唯革思发出采样请求。

汽车品牌也在积极寻找植物皮革作为汽车内饰的替代品。继特斯拉于 2019 年宣布不再提供真皮内饰以及推出两款 “纯素” 车型后，保时捷、宝马和福特等品牌都采取了类似举措。除宝马等国际品牌外，一家国内新能源汽车品牌也曾找到康健，表示希望 “第一个用上”。

康健对植物皮革行业的未来充满乐观，目前他被问询最多的问题，就是唯革思的产能是否跟得上。他今年最大的计划是扩展生产线，“这个行业太大了，完全不怕没订单找过来”。

当可持续成为时尚本身，行业的风向早已改变。不论品牌和设计师是否愿意接受植物皮革这类新材料，他们都必须向前看。